他们的名字是他最大的秘密

2012-01-28

城里的人都叫他豆腐三郎。他每天推着平板车,走街串巷地叫卖他自己做的豆腐,“新鲜的水磨豆腐,三块钱一斤!”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,人们问起他,他就腼腆地笑一笑,大家也只当他木讷。他似乎是突然从城里哪个角落冒出来的。毫无预兆地,从某一天开始,人们就习惯了他的存在,他不在街道间穿梭的日子是怎样的,似乎没人想得起来。每天早晨,阳光照进门前第四块石板的时候,豆腐三郎的声音就在后窗那里响起,像海浪一样醇厚,像井水一样悠长。要买豆腐做凉菜的人家,只要这时候派个小孩儿到门口去等着,过不了几分钟,就能看到他笑着出现在巷口的转弯处。也有如花似玉的姑娘,因为喜欢看他眯成月牙儿的小眼睛,每天都去门口梳头,一不小心,就连着买了一个月的豆腐,挨老父好一顿打。
有一天,出门买豆腐的人们忽然发现,他的小车边上,多了一个穿蓝印花棉袄的小媳妇。依然是豆腐三郎推着车叫卖,从车上切豆腐的却不再是带着孩子出来的大妈大婶们,而是那个眉毛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媳妇。她也像豆腐三郎一样好心肠,看到买豆腐的人家屋上盖的是稻草,切的豆腐就比别家大一圈;要是买豆腐的大婶送她一小盒胭脂,她就摆摆手,不收豆腐钱了。她也像豆腐三郎一样木讷,别人问起她的闺名,她的脸就红得跟个柿子一样,要是问后面推车的三郎,他却不仅不笑,反而瞪大眼睛,一副要发火又不知怎么发作的样子。旁人看他们一副为难的样子,自然也就退开了。久而久之,小媳妇也就随着豆腐三郎被唤作三娘。
只有那么一次,有一个姓方的登徒子,人称方十二少,看三娘长得实在俊俏,就在酒馆里和一群无聊之人打赌,说要等他们做完买卖,一路尾随,看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豆腐三郎一家,究竟是什么来头。周围的路人听见这赌局,都纷纷摇头,暗叹好心的豆腐三郎一家,怕是要惹上祸端了。更有性情耿直的人,上来劝阻,这不劝还好,一劝,更是增添了方少与他的狐朋狗友们的赌性,约定只等明日,就由十二少去摸清三郎一家的来历。又怕没有凭据,十二少就夸下海口:“明日晌午时,就把三娘手中用来切豆腐的那口小菜刀拿回酒馆,作为证据!”说罢,他端起酒馆老板娘手中的一只小瓦坛子,将其中的烧酒一饮而尽,便笑着出了酒馆大门。剩下的一伙人于是兴高采烈,在酒馆里直喝到三更,有人说十二少必能手到擒来,说不准连三娘脚上那两只绣花鞋也一道带回来,有人说他不过刀子嘴、豆腐心,做不出这么不堪的事,两伙人甚至大打出手,一夜扰民,更是不在话下。
第二天晌午,那些与十二少下了赌注的好事之徒络绎不绝的来到小酒馆,想看看他回来时是怎么一分光景。那些暗自里觉得他欺负老实人的旁人,也有不少来到酒馆,虽是凑热闹,却故作清高地点了小酒小菜坐在一边,时不时摇头叹气,一副暗叹世风日下的样子。就这样,酒馆里的人越聚越多,一直到逼得老板娘去各家邻居那里,借来桌椅,把酒馆搬到门口的街上,堵了个水泄不通。
可谁知道,众人从晌午等到申时,也没看到十二少的身影。那些来看热闹的,自然是风凉话说个没完,甚至有人说,来的路上经过方家窗前,听到他正在房里打呼噜呢。赌十二少赢的一班朋友们搁不下脸面,一个接一个灰溜溜地回去了,那些与己无关的旁人看日头已晚,也渐渐各回各家,等到日落时分,还在酒馆里等的,就只有几个赌他输的世敌,聚在一道,打算喝掉赢来的赌金而已。
就在此时,一个佝偻的身影拖着长长的影子从东门向酒馆走来。路人们见了他,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。酒馆里的人听说了动静,赶快跑出大门来看,却见这时的方十二少,早没有了平日风流倜傥的模样,只见他发冠斜戴,满身尘埃,脚上穿的两只如意卷云靴上全是黑乎乎的烂泥。方家的朋友们早听说了他的这般惨象,拥着他一步一挪地到了小酒馆。等他在长凳上坐下,早有人打来热热的酒替他压惊,他却举手拦下,只是拾起桌上的筷子,将桌上一叠三郎早上送来的豆腐,夹起一下块,生生地吞下,又叫老板娘泡来一壶清茶,缓缓地喝下。众人见他这副模样,也不要意思催促,正想着先回家去吃个晚饭,待明早再来打听消息,方少却把筷子一搁,开了口:
“话说我今天起了个大早,天刚蒙蒙亮,便站在家门口的大柳树后面等着,等到日上三杆,终于听到豆腐三郎的叫卖声,接着看到他推着他的豆腐车,带着三娘在我家门前出现。我娘子照我吩咐,把他俩拦下,买了三块钱的豆腐,两人便又推着车向前走,我也跟在后面。一路上走遍了城里的人家,也有买豆腐的,也有不买豆腐,跟他们问个早安,给三娘送一包枣子的。也有人多事,眼睛眉毛乱转,对着三郎的背后指我,他们两口子却一路都装作没看见,只不过推车、卖豆腐、切豆腐、收钱罢了。就这样转了一个时辰,两人卖光了车上的豆腐,刚巧到了桥边的集市里,用卖豆腐的钱,买了一袋米、两块五花肉、三两盐、四棵小白菜、五个双黄蛋,三郎又让他娘子抱着米袋和菜篮坐在车上,就推着车往城外走。”
“那你呢?”有性急的人问道。
“我当然是跟在后面啦。”方少悠悠地看了问话的人一眼,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:“我跟着他俩从东边出了城,直冒着太阳走,一直走到晌午,见他们过了一村又一村,一直走到东面的山里,大路变小路,小路变草丛,最后竟走到沼泽一般没有路的敌方,沿着峡谷不停地走,只有三娘偶尔转过头来提她男人擦一擦汗。”
听的人暗惊,原来豆腐郎一家住在这么远的地方,竟能每日早起来卖豆腐,当真是辛苦的营生。那些时不时想对着三娘揩一把油,或者曾耍赖指责三郎缺斤短两,硬要多切二两豆腐的人,都暗自不安起来。又听得方少接着说道:
“我见他们越走越远,只道他们发现我在盯梢,故意走的远路,想把我甩掉,正打算要回头。眼前却突然看见一棵大松树,三郎推着上面坐着三娘的平板车,朝着松树走上前去。眼见他们越走越近,我怕他们撞到树上,正想上前阻拦,忽然之间——”
“什么?”旁人问道。
“——他们居然不见了!”
众人纷纷猛抽一口冷气。方少仍接着说道:“我走上前去,想看个究竟,却发现松树脚下,有一件物什在日头下闪闪发光。前去一瞧,竟是这个!”他说着从口袋中抽出一件玩意儿,“乓”地一声砸在桌上,听得老板娘吓出一声冷汗,直担心她的红木桌面。众人向前凑去,发现桌上是一把五寸长的菜刀,刀面上隐隐现出血光。更有凑得近的人,看到刀背上一行小字,小声念道:“鱼吻卧石水,卧水焉不知?”
话音刚落,人群中便有人说:“这卖豆腐的,分明是个妖精啊!”人群中,也有人大声回应:“没错,若说是妖精,有谁听过松鼠精会磨豆腐的道理?他们卖的豆腐,还不知是从哪儿偷来的下等货!”这话一传十,十传百,不到子夜,城里就传遍了,还有人说那豆腐三郎一家,本是山里的松鼠精变的,他们的豆腐,乃是用松针变的,吃了就像是种下了红线,只待那一日,他俩想要把城里人一网打尽,只要捏着线的另一端,就能勾走人的七魂六魄,变成他们的奴隶,永不超生。早先还有人暗地里思量,这方少爷虽然拿了把菜刀回来,可毕竟不是豆腐三娘用来切豆腐的那把呀,这赌局是算他赢了还是输了呢?传言一出,方十二少就成了城里的大英雄,救大家于水火,哪还有人管他是赢是输!
次日清晨,人们一觉醒来,先是觉得城里静悄悄的,像是少了些什么。他们走出家门,与邻居四目相对,才终于想到,原来是少了豆腐三郎悠远低沉的叫卖声。没有了也好!大家这么说,那种来历不明的豆腐,谁还敢吃!就连家里还剩下的,前些天的豆腐,也要一并拿到集市上,由收垃圾的拿到城外去丢掉。
于是三岁小童也好,二八少女也好,年过半百的老人也好,纷纷端着家里吃剩的豆腐,向桥边的市集走,一路上,人人都把手伸得老远,怕豆腐里什么古怪的东西爬出来侵害众生。就在这时,有人发现豆腐那雪白的表面上,出现了豆腐三娘的身影,三娘笑着,对好奇地看着豆腐的人打招呼,人像清晰,色彩鲜明,简直跟数百年后的彩电如出一辙。人们看着手里的豆腐,发现镜头拉远,不仅能看到三娘,还能看到三郎和方十二少,三个人坐在一间简陋而又干净的茅草屋里,围着一张小桌子,桌上有一碟五花肉,一碟小白菜,一碟炒鸡蛋,三碗白米饭,当然,还有一小碟又白又嫩的水磨豆腐,三娘正带着满面笑容替方少夹菜。说时迟、彼时快,十二少忽然从口袋中取出一把菜刀,一下砍倒了面前的饭桌,他举着菜刀,一脸凶残地对两口子恶语相向。说完,又一脚踢翻了房间另一头的小推车,砸门而出。而那可怜的豆腐三郎一家,在草房里瑟瑟发抖,好一会儿也回不过神来。
人们这才醒悟过来,一向纵横跋扈的方十二少,与老实木讷的豆腐三郎一家,孰是孰非,谁在诽谤,还不清楚吗?于是人山人海,都冲着方家去,硬要他说个明白。方十二少此时刚从怡红院回来,被众人在家门口拦住,面对千人万人的质疑,他百口莫辩,一句“那韩家人——”刚说出口,忽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,下半句“若不是妖精,怎么会在豆腐上显灵”怎么也说不出来。若不是他的家人来找,趁乱把他拖回屋里,只怕要被乱拳打死。
一个月后,那卖豆腐的三郎与三娘又推着车出现在大街小巷。人们先是有些担忧,怕方少所言,有三分是真的,见了三郎的木讷与三娘的腼腆,担心也就去了一半,天长日久,吃了他们家豆腐的人,并没有什么人口失踪,魂飞魄散的事情,大家也就淡忘了这么一桩故事。可怜那方十二少,每天都会收到豆腐三郎卖给他家的豆腐,上面有一行字,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:寒舍本无名,何苦争闲气。堂堂的方家少爷,从此再也没有说出口一句话,那豆腐三郎一家的名字,也成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