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理发店之前我就看到那条狗了，块状的黑色和白色相间的毛，大概有三个月的猫仔那么大。一条虎头虎脑，四四方方的小狗。它跟在一个小孩儿身后。我打开理发店的门，它就很机灵地跑进了理发店，我也进去了。小孩没跟进来，去别处玩儿了。
无论是小孩，狗，还是理发师我都不认识。我离开故乡已经很多年，在最近的三四年里，仿佛亘古不变的乡村变得完全不同了。村子里的人都建起了四五层楼高的房子，把楼上的几层隔成小间，租给来附近打工的外地人。村庄的人口不知翻了多少番，商业也红红火火地搞起来了。村里原来只有一个小杂货店，逐渐地开了三四个中等规模的超市。菜市场的面积虽然翻了一倍，到开市的时候，从四方涌来的菜农们还是要占据菜场门前的空地做生意。本来村民都是在家做饭的，村里完全没有餐饮业的市场，现在却汇集了各地的小吃店和饭馆。卖水果的，卖衣服的，卖杂货的，供应开水的，卖药的，修自行车摩托车的，都可以在村庄中心的道路上找到。甚至还有人租用楼房的底层开起了小型的服饰加工厂。
理发店自然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起来的。我前一天晚上才回到故乡，刚下火车，就感到滚滚热浪喷涌到我的脸上。故乡火热的夏天以我记忆里的方式迎接了我。离开故乡的这些年里，我常向周围的朋友抱怨我居住的城市不够热，“即使放暑假也没有假期的感觉”。所有的人都以为我说的是天方夜谭，可其实，你瞧，现在我能证明，我一点也没有夸张。
我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热气中转悠了一天，已经重新品尝了故乡小饭馆的菜肴，见了很久没见过的家人。饭后散步的时候，我经过这家理发店，忽然觉得我在远方的城市长出的头发实在不适合故乡的气候，想去换个清爽的发型。就这样，我跟着那条小狗走进了理发店。
店里只有一间房，四五张理发用的靠背椅散落在冷气打得十足的房间里，几张椅子靠墙放着，好几面明晃晃的镜子让房间看起来大了一倍。一团团黑色的剪下来的头发堆得满地都是，一个村里的中年妇人坐在其中一张靠背椅上，手里拿着本杂志，头上戴着个大概是用来染发的帽子。
这会儿只有两个理发师在工作，一个小伙子，一个姑娘。都穿刚过膝盖的裤子，看起来都是二十出头，说话带点不知什么地方的口音。小伙子在忙活中年妇人的头发，招呼我的是那个姑娘：
“洗头吗？”
“剪头发。多少钱？”
“十块。”
“行。”说完我走到洗头发用的躺椅上坐下。姑娘看到了那条狗，跑到门口吹了两声口哨，小狗跟着跑到了门边。姑娘打开门，到门外吹了声口哨，狗不动，姑娘在门外跺了两下脚，狗还是不动，姑娘走回门里，用脚把狗撵出门外，关上了玻璃门。
“也不知道是谁的狗，今天我一开门就在那儿哼哼唧唧的。”姑娘一边说，一边把洗发液涂到我的头上。
“可真小啊。”
“是呀，不知道是谁的，我还给他洗了个澡。本来那个脏的！”
话头到这里止住了。她很麻利地给我洗了头发，连水热不热也没问我。我扶着抱在头上的毛巾，朝一张靠背椅走去的时候，小狗还蹲在门外。
“还没走啊，”那个小伙子理发师也看到了，“要不你就把它留下来嘛。”后面这句是对姑娘说的。
“留下来你养啊？”她朝小伙子答道。
“我才不养。我上次那条黑狗，养得还挺好。”
“那你就养这条嘛。”
“后来不知道被谁拿走了。”
店门忽然开了，一个男人，还有一个穿短裙的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走进店里。一进来，我的理发师就对穿短裙的女人说：
“上次我帮你问过了。他们说不行。”
男人坐在靠背椅上，小伙子理发师做完中年妇人的头发，去替男人剃头。穿短裙的女人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。
“不行就算了。”
小男孩忽然对着头发堆大喊一声：“狗在这里！”
姑娘说：“你们家的狗？”
小男孩说：“是啊。爷爷把它赶出来了。”
“是我公公说，他是白尾巴，不好养。”穿短裙的女人说。隔了一会儿，她又补充：“是钓鱼的人，那个钓鱼的胖子拿过来的。昨天在我家放了一晚上，我公公说白尾巴的狗不好养，今天就赶出来了。”
我趁理发师动剪刀的间隙，抬头看了一眼，狗的尾巴末端确实有一段白色。
小男孩说：“它今天都在你这里啊？”说着就去跟小狗玩。他妈妈制止他：“别去动，待会儿要咬人了。”
“不会咬人的，它很乖的。”我的理发师说。
“白尾巴的狗为什么不能养呀？”旁边靠背椅上的男人开口问道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我的理发师说。
“是我公公说的，白尾巴不好养。”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说。
“他们农村里的迷信，说白尾巴的狗养了不好的。”边上的理发师说。
“要么把它的尾巴剪掉。”我的理发师建议道。
“大概可以吧。你明天把它尾巴剪掉，就能让他们拿回去了。”边上的理发师说。
“我才不剪，我害怕。”
“你们帮我把它尾巴涂黑吧！”小男孩忽然提议。
“这个倒是可以。”我的理发师说，“我们这里多的就是染膏。”
“下雨不会掉色吗？”我旁边靠背椅上的男人问。
“不会的，就跟头发染了颜色一样。”他的理发师说。
“染颜色，我明天可以染。剪掉尾巴太残忍了。”我的理发师说。
“跟你说了不要动它！”穿短裙的女人又在制止她的儿子。
小男孩蹲着看小狗，忽然转头问：“你养了它一天啊？”
“是啊。今天早上一开门它就在门口。我还给它洗澡了。”我的理发师说。
“你喂它吃的什么？”小男孩问。
“肉汤。”边上的理发师答道，“肉汤拌的米饭。”
“哦。”小男孩说。“那你现在就给它染颜色吧。”说着朝我的理发师走来。
“我现在在忙，明天再染。”理发师回答他。
“要不把它整个染成黑的。”边上的理发师又提出新的建议。
“黑的不好看。这样多好看。”我的理发师看了看小狗，“它很乖，不会咬人的。”说着，她拿掉了我身上用来挡落发的塑料布。
我站起来，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，对这个新的样子还算满意，付了款，朝店门外走去。小狗窝在我刚在坐着的靠背椅下面，对将要发生在它身上的命运一无所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