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两点三十二分的咖啡馆

2014-04-21

连锁咖啡馆的茶座顺着一条狭长的走道铺开,三个上了年纪的女士围着一张小桌子坐着,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法语和不知什么语言讨论着什么。咖啡馆的服务员,一个涂着艳红色唇彩、白色发带、棕色卷发扎成马尾的女人,推着收拾托盘和茶碟的手推车经过三人身旁。
“您看起来好极了。”三人中头发花白的那位这样说道。
“谢谢!”服务员说。
“您瘦了吗?”三位妇人中穿着皮夹克的一位这么问道。
“二十公斤。一年就瘦下来了。还得再减一点,不过可比以前好得多了。”服务员说,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。我禁不住朝她看去,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间,算不上苗条,但确实不见臃肿。三位女士发出赞叹的声音。
“怎么回事?”头发花白的那位问道。
“生活中的问题而已。”服务员顿了一下。
“我以前试了多少办法想减肥都不成,结果不到一年就瘦了这么多,”她接着说,“从2010年开始。那时候我就想减肥。2008年的时候,出了一点问题。后来解决了,又和丈夫有矛盾。其实和丈夫一直都有问题,不过我以为是别的问题的缘故,总能解决的。”女人的法语同样有浓重的口音,点单的时候没觉得,句子长的时候,词语一个一个蹦出来。外国人都这样。
“丈夫的问题哪儿能这么容易解决。”三位顾客中的一位这样说道。
“就是,”服务员说,“花了两年时间。总算把问题解决了。原来跟邻居有矛盾,好不容易买了房子搬了家,花了两年的时间。搬完家以后,丈夫觉得一切都好了,在家待着,无忧无虑的。麻烦全留给我,什么都得我做。外在的问题解决了,才发现我自己有问题。”
“生活就是这样一回事。”异口同声的附和。
“白天到处奔波,跑来跑去,那就还好。到了晚上,回到家里,全是毛病。”
没有人说话,都等着她接着说下去。
“那时候才发现,跟丈夫一起十九年了,都不搭理我。我跟他说话,从来不回答。什么都是我管。”
“就是。”
“后来,身体也出了问题。是心脏的毛病。医生看了一个又一个,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里。不是身体的毛病,心里的问题,当时就是不知道。像我们这么长大的,都找不到问题所在。”
又是一片附和声。
周围的客人中有一个是附近银行的雇员,这会儿吃完了三明治,要了一杯浓缩咖啡,另外一个更年轻的服务员给端了过来。
“身体出毛病,就是生活出毛病。那时候,我心脏病发作了。四十岁就心脏病发作,多不容易。换了谁都受不了。我妈妈说,要好好休息。身体会好起来的。哪儿有这么容易。”她的声音这么响,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靠近门口的座位上,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女人,一边喝茶一边看杂志。
“以前不知道这种事。尤其要是结婚结的早,什么都不知道。还有孩子,我有三个孩子。我还得管孩子。他们小的时候,一天到晚忙得要命。孩子长大了,才发现有问题。跟最小的孩子也处不好。不知道生活是为自己过的,从来不想着自己。”
“就是这么一回事。做人还是得想着自己。特别是女人。”三个妇人中的一人说。
“我跟我妈妈说,跟孩子说。没人管我。问了很多医生,只有一个风湿科大夫知道我的问题在哪儿,我找她看了十几年的病。她说,你是心理问题。这种事儿,我根本就不知道。教育的缘故,从来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儿。问题就是你的生活,就是这么回事儿。
“以前从来没跟丈夫吵过。也不是不生气,时不时就跟他生气。就有那么一天,跟他吵了一架,从一个小事开始的,小得不值一提,以前从来不吵架,那天也不知怎么,我就发火了,跟丈夫大吵一架,这才明白了。
“以前,注意饮食,拼命吃蔬菜,没用。那天以后,才知道,都是为了自己,活着就该是为了自己。就这么着,一年就减了二十公斤。
“心脏病发作那次,差点死了。医生都怕了。差一点死掉。早晨十点开始的。起了床,洗了澡,洗澡的时候是九点。九点半开始,到下午四点,脉搏一直在120到200之间,每分钟。医生护士担心得要命。我倒是不停地说话,从来没那么说过话。医生看我说话,也顺着我的话让我说。”
银行雇员那桌又来了个同事,两个人面对着面喝浓缩咖啡。都是三十岁不到的样子,看着像是刚拿到金融文凭不久。真不容易,复活节假期还得工作。
“给打了三针。”服务员一边说一边指指肩上。
“一般打一针就行了。”白发的老妇人说。
“就是。打了三针。一动都不能动。就一个劲地说。妈妈和孩子都不信我有问题,我想跟他们说说,他们回答,都这样,c’est normal. ”
“做人,就是得自己照顾自己。”皮夹克的女士说。
“每次给我妈打电话,她说一声‘喂’我就知道她好不好。有问题的时候不打电话。以前没有问题的时候,每天,每隔一天就给她打电话。我说‘喂’,她说‘喂’。要是听着没什么事,我就问 ça va,要是听着不好,就问 qu’est-ce qu’il y a. 每次都如此,准得不得了,不是丈夫有事,就是这个邻居,要么就是那个邻居,还有我哥哥。她还问我谁说什么了,根本用不着,听一声‘喂’就知道了。
“心理医生不管用。就想知道你怕什么,要你表现出恐惧。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。多可怕呀,结婚十几年,一直在一起,什么都是两个人的。结果从来没为自己想过。跟妈妈说,跟孩子说,都说,这有什么呀,没人理我。我也不懂,没人教过我。
“我十五岁的小女儿,老叫我做这个,做那个。我跟她说个什么事儿,她就说,那等我搬出去了,谁来管你啊?才十五岁就这么说,以后能想着我?还不都得我自己撑着。”
“孩子也靠不住。”三个顾客中的一个说,“你过了十五年,二十年,到头才发现,自己最好的日子,都白白浪费了!”
“就是!”服务员说,“我总算是知道了,还不都得靠自己。咱们受的教育就是这样,没人告诉过你。结果,浪费生命,浪费青春!就觉得得结婚,得生三个孩子,其实呢!”
一旁看杂志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。那两个银行雇员对视一眼,一个问另一个:“回去上班?”然后两个人都走了。
“我妈妈还说,你这样不行,以后老了怎么办?管他怎么办呢!找得到人就再结婚,找不到就算!”
“就是,等有了退休金,还不是照样!还能有钱一点儿。”白头发的妇人说,四个人都笑了。
“还说离了婚的女人不能结婚,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儿。他们说什么,宗教里说不行,根本就不是,都顺着自己的意找借口。那些风俗习惯,还不是他们怎么方便怎么定。”
“是吗?我们那儿说,女人离了婚不能再结婚。”三人中的一人说。
“瞎说!都是借口。还有人说,要是女的比男的大,就不能结婚,就算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也不行。还说教规。先知还不是娶了个比自己大十五岁的女人!宗教也不过是借口!”
这时,守在柜台后面的年轻一些的服务员叫道:“纳蒂亚,水在哪儿?没有水了!”
这边的服务员回答道:“就在柜子里,另外那扇门里头,把门开大了看看,在最下面!”
年轻的服务员打开柜子门,看到瓶装水压在好几箱其他饮料下面,说:“来帮帮我嘛!”
这边答道:“我忙着呢,你等阿卜杜拉吧,让他练练肌肉。”一个黑皮肤的男青年应声出现在柜台后面。
她又说,“我就现在这样,挺好。比以前好多了。”三位老主顾也附和着。她终于推着手推车走到店铺后面去了。
三位妇人仍坐着,又换成不知哪国的语言,中间夹杂着些 On va tous mourir,或是 C’est la vie 的感叹。不一会儿,三人站起来,对柜台后的服务员说声再见,离开了咖啡馆,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