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穿上外套,跟着他步行到三个街区外的停车场。
早晨的空气很凉,雾气笼罩着旧金山,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。
停车场在一幢医院大楼的楼底,Zipcar 的三个停车位就在出口边。昨晚预定的红色伊兰特静静地站在其中一个位子上。 我们大致检查了车子的外观,没有划痕。他用租车卡打开车门,我把外套扔在后座椅上,进了副驾驶座,汽车的钥匙被一个塑料环固定在方向盘上。停车场的黑人保安从传达室走过来,跟他解释怎么用车里的停车卡进出。听完以后,他点点头,系上安全带,调整座椅和反光镜的位置,打开 iPhone 上的导航软件,接着启动了引擎。
刚出停车场的时候,他驾驶得极为谨慎。他是去年读完硕士以后,才抽空学了开车,一年多以来都没碰驾驶盘。为了能开车带我出去玩儿,上个月他特意租车,去了一次山景城的计算机历史博物馆作为练习。
周五的早晨,通勤高峰已经结束,城里车并不多。我们很快跟着导航上了208号高速公路。到戴利城的时候,我开始奇怪导航为什么没有声音,又怕他紧张,还好只是一路向前,不需要转弯。
车开上加州一号公路以后,太平洋时不时在右边一闪而过。天仍然灰蒙蒙的,乌云沿着海面伸展到无穷远处。我还是第一次从东岸看太平洋,这一副阴冷的样子,和布列塔尼的海岸也差不多。
一号公路在小山丘之间穿行,有好些弯道。我发现方向灯亮着,问他不变道是不是也需要打灯。他惊了一下,把灯关了。我看着 iPhone 屏幕,“到目的地的距离”一点点变小,虽然不是我开车,也有一种类似打闯关游戏的紧张感。
“蒙塔拉海滩”很快就到了。用来停车的荒地空空荡荡的,三两台小车,远处山崖上的草地里,隐约有几个人影。我和他走到山崖边往下看,右边的沙滩上有一个海钓的人,除此之外海滩空空荡荡。
我们沿着草地里的小径往前走了一阵,确定路到悬崖边戛然而止,小径旁植被生长态势良好,开着形形色色的小花。只有一条极陡峭的小路去海滩。开始我跟着他朝下走,接近底部的地方泥土湿滑,我走得很慢。他回过头,发现我站在一块岩石上不知从哪儿下脚,又跑上来拉我。“冲下去就行了,要掌握动态平衡。”他说。其实我知道,只是还把握不好。
沙滩是黄色的,不太干净。浪还挺大,波涛冲上沙滩,留下一片像是从贝壳上退下来的透明的皮,看着不太干净。我们和海钓的人之间隔着一条浅水沟,他跑去看了一会儿,回来时说:太恶心,还是别过去了。
有一个穿着潜水服的年轻男子沿着我们刚走过的小径跑下沙滩。他腋下夹着冲浪板,从潮湿的泥地上往下跳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。我和他沿原路回到停车场,几个中国游客正要上车离开。其中一个中年女性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,朝我笑笑。我们回头看海滩,拍全景照片,穿潜水服的人已经划水远离岸边。海浪稍微涌起一点就碎了,他始终趴在冲浪板上随波逐流。看了一会儿,我们调转车头,重新上路。
到圣格里高利奥国家海滩的车程不超过半个小时。导航软件出了故障,把目的地放在公路的正中央。我们开过了地图上的那个点,周围并没有海滩的踪迹,只好找地方停下来重新看地图。
这个海滩的停车场更大一点,水泥地,有人看管,还有野餐和烧烤用的餐桌。他付了八美元的停车费。我们已经在旧金山南边四十英里,时间也到了中午,雾气仍然没有散去。
“上次来的时候天气很好。”他说着指了指内陆的方向。“那边有徒步的路线,一路上都阳光灿烂,直到山顶才有雾,从山上下来,又是蓝天白云。”
今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徒步了。他背上包,带我沿着海岸走,小路朝高处延伸,不远处是悬崖,下面就是海滩和太平洋。山崖的高处长着平行于石头生长的大树,更低的地方,露出好看的颜色。我们一直往上走,直到小径被一道铁丝网拦住。接下去大概是私人土地。我忽然想起来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太平洋,我去过海南、上海、韩国、宁波、温州,只是从来没有来过太平洋的东岸。
又回头朝下走。我找到一条通到沙滩的路,可是到了底下我们才看到,一道二三十米宽的海湾切断了沙滩,这一边没有多少可以活动的范围。不知多少海鸟站在海湾里,时不时有几只飞起来,在空中绕一圈。对面的沙滩上有一堆一堆烧成黑色的木头,几个人在那面的沙滩上走路、拍照。我们朝四周看,想找一条去对面的路,但是毫无收获。海湾的水看起来受到了严重的污染,也不知有多深。
我们在停车场边的餐桌上吃早晨做的三明治,喝瓶装的矿泉水。几只黑色的鸟绕着餐桌漫步。他说他有点怕鸟。我说起公司一个害怕鸟的同事,他说起希区柯克的《群鸟》。
三明治里有火鸡肉,西红柿和古达奶酪。天气不热,奶酪仍然保持着形状。谈话暂时停了下来,一只羽毛特别黑亮的鸟在眼前转悠。我心不在焉地看它小步地超前跳动,忽然羽毛鼓动起来,发出很响的声音。我被吓了一跳。他也是。
“我们换一张桌子吧。”他说。
身后的一号公路上,车辆川流不息。我的心情放松下来。吃完三明治的时候,刚才在海湾对面晃悠的一对男女走过野餐的桌子,他们果然是淌水过去的——女生光着腿,腰上系着条牛仔裤,男生的七分裤完全湿透了。
我想起在冰岛的徒步。导游在每天出发之前做好三明治。中午休息的时候,在冰天雪地中坐下,导游从背包里拿出装有三四十人份热咖啡的保温壶,倒在塑料杯里分给我们。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。此时此刻,我没有其他心愿,只默默希望五年以后,我们还能在一个天气很糟糕的中午,坐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野餐。